阙,是中国古代建筑体系中极为重要的一种建筑形象,溯源于门。在中国古代建筑中,门之设立,最早始源于一种防卫上的需要,而阙则属于“宫门”的形制,即建在宫门或陵墓等建筑群前的左右对称的建筑物,两阙间空缺的地段为通向阙后建筑物的道路。其构造是中央无门扇,“阙”与“缺”相通,两阙之间为一通道,“阙然为道”,这也是其名称的由来,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汉代的地面建筑,留存至今较为完整的只有阙。在四川省内发现的均为石阙,发现石阙的地区有渠县、梓潼、绵阳、德阳、新都、雅安、乐山等县市,其中渠县有冯焕阙、沈府君阙,梓潼有李业阙、贾公阙,绵阳有平阳府君阙,新都有王稚子阙,德阳有上庸长阙,雅安有高颐阙,乐山有杨公阙等,据考证大多为汉代所建造,故名为“汉阙”。
1939年,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刻,四川宜宾的李庄迎来了南渡的一批大师和内迁的大学。中国营造学社随之也迁往李庄,成员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刘敦桢、莫宗江、陈明达等人。他们在战乱中遍访四川和西康省的古建筑,并进行了科学的测量与绘图,为中华文代的传承留下了卓越的贡献。当时他们期望找到一座唐代前后的木建筑,以证实宋代所说的前人营造法则。可惜的是,四川的这类木质古建筑大多毁于张献忠之乱。梁思成一行在木构建筑方面虽收获不大,但四川境内保存的大量汉阙、崖墓等石刻,却让他们有了意外之喜。他们感叹四川的石刻艺术之美“可谓已入魔道矣”。营造学社一行川康考察成果后来被收入《中国建筑史》、《梁思成西南建筑图说》等著作。
文|戴连渠
四川省政府给渠县县政府
“关于营造学社到渠考察提供协助”的指令
1939年8月1日,四川省政府转教育部七月四日字第一五三六八号令,中国营造学社拟于本年八月起调查重庆市及四川省中部古建筑遗迹与民居桥梁状况,为此开呈工作人员姓名、籍贯、年龄、职务与调查地点调查期限工作范围工作方法行事种类并附工作人员相片,列入护照内俾得随时随地指明工作之许可范围,以免临时发生误会。
工作人员有梁思成,广东新会人,三十九岁,专任研究员;刘敦桢,湖南新宁人,四十三岁,专任研究员;杨延宾,河南南阳人,四十二岁,兼任研究员;刘致平,河南宝坻人,三十一岁,编纂员;莫宗江,广东新会,二十四岁,助理员;陈明达,湖南祁阳人,二十六岁,助理员。期限自民国二十八年八月至二十九年一月。工作范围以我国古代建筑及美术品为主,工作方法为测量、摄影、制图、笔记、拓碑。
民国渠县档案中的梁思成一行到渠考察汉阙人员名单
8月9日,渠县县政府县长李旭接令后,由秘书处向全县各区发出指令,为中国营造学社调查重庆市暨四川省中部古代建筑遗迹合仰予以便利。
10月18日凌晨5点15分,他们起床赴成都南门车站坐上长途汽车,开启了历时几个月的调查之旅。第一站便是他们新增加的考察点雅安,考察了高颐墓阙。然后寻找在渠县任过县令的樊敏阙,可惜只看到了樊敏碑。11月底,学社离开广汉前往绵阳,考察了平阳府君阙。再考察剑阁,后从广元沿嘉陵江到阆中、蓬安,于12月24日晚到达渠县。
梁思成等考察渠县沈府君阙(1939年12月27日摄)
12月24日,梁思成、刘敦桢、陈明达、莫宗江四人,从蓬安县进入渠县境。他们早上六点半起床,八点出发,行了六公里到达新市镇,又行了十公里抵达草坝场(现宝城镇),又再十二公里半,到达吴家坡(现有庆镇)进行午餐。然后循川鄂公路东北行,走了七公里半到达中滩场(现中滩镇),又行十五公里,傍晚抵达渠县城,全程行了五十一公里。晚宿城内鸿盛客栈。
第二天上午渠县县长李旭来访,午后一点钟调查渠县文庙(现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看到棂星门为五间六柱五楼,像普通版楼式样,刘敦桢说所以不经见。梁思成描画:“棂星门建于高台上,五间六柱,柱皆通天式。明间施龙门枋及额枋四层,次间梢间减为三层;其间装花版,刻龙风麒麟及几何纹样,甚崇丽;但额枋以上,俱无檐楼,故其形制介乎牌楼与棂星门之间。清乾隆初知县萧宏建。”
看完顺着北大街出北门,约行半公里到达冯公祠。冯公祠南向偏西,考察了北宋崇宁三年(1104年)重刻的《汉车骑将军冯君之碑》,现存于渠县博物馆。
当晚,宿归去来旅馆。县长李旭带着《渠县志》来见梁思成和刘敦桢,并根据六处七尊汉阙的具体位置,设计了一套周密的计划,准备用四天时间完成考察和往返。
26日一天都在路上。他们六点起床,用过早餐,八点乘坐滑竿出北门一路向北,过讨口子湾湾,在高岩头过流江河,走盘天丫,过大石桥、平桥,翻马山背,行了二十八公里,中午到达三板场(现三板镇)吃午饭。午后又行五公里抵达金家场(现岩峰镇月光社区),再行五公里抵达岩峰场(现岩峰镇),晚宿此场。
岩峰镇至土溪镇十多公里的路段,就有渠县六处七尊汉阙。梁思成说:“自县治东北五十里之土溪场,折西北,至岩峰场,三十里间,有石阙七座,散布于官道附近,数量之众,环顾国内,仅此一处,足称甲观。”
27日八时,由岩峰场东南行,约行一公里半,考察道左侧有砖墓一,其砖纹与砌法,类六朝物。又发现石墓,梁思成说:“县治北七十五里岩峰场东北小溪旁,有古墓四座,散布塍陇间,露出墓门上部,现以巨石塞之。门外左右石柱,向前突出,上加横楣。楣之上缘,若圭首形。正面浮雕饕餮,殷周特征丧失殆尽,意其年代,不能超逾六朝以前,然据现有资料,省内石墓形制,尚无早于此者。”
再行一公里半,过拦水桥,道左有汉阙一基。原名拦水桥无铭阙,现名蒲家湾无铭阙。梁思成描述:“拦水桥位于土溪场西北二十四里,距岩峰场仅六里许。官道北百余公尺处,有石阙一座,孤立田陇间,南向,微偏西。据遗跡推之,知现存部分,乃东阙之阙身,但其旁子阙与西侧之阙片石无存。此阙之面阔、进深、高度,与沈府君阙异常接近,面结构程次,与雕饰之题材构图,亦大体符合,几疑出于同一石工之手。惟局部手法,与沈阙微异处,亦有数端。(一)阙身收分略小。(二)朱雀形制不侔。(三)斗栱部分,石面斜出不若沈阙之甚。(四)侧面斗栱,改为S形弯形栱。(五)背面蜀柱间,浮刻独轮车一具,为汉代车制极罕贵之资料。阙无铭刻,不审其为基阙,抑建于祠庙前,迄无可考。依形体判断,当亦东汉时物。”
沈府君阙及其石刻细节,色伽兰摄于1914年。
又行半公里,至燕家场,访沈府君阙,在此停留二小时。梁思成描绘:“沈府君双阙,在土溪场西北二十三里燕家场(旧名沈家湾),东西二阙,相距二十一公尺余。其神道中线,南向,略偏东。下部石座平整无雕饰。自座面至阙顶正脊,高四公尺八十余公分。阙之面阔进深,俱视冯阙稍大。阙之正面,于方柱间,上镌朱雀,下刻饕饕,其间勒铭记一行。阙身外侧,据榫眼及下部之石座,知原有子阙,现已崩毁。内侧(即东阙之西面)刻苍龙及璧,秀丽遒劲,为川东诸阙特有之作风。朗身以上雕栌斗及枋三层,四隅刻力神,正面中央,复琢饕餮一。枋上薄石一层,浮雕人兽,形态简约,略近图案化。再上,石面向外斜出,刻蜀柱斗栱,正背面各二朵,侧面一朵。其正面结构,先于二蜀柱上各以栱头挑出,上施弯形栱,左右相联,若后世鸳鸯交手栱之状。至转角处,复刻蜀柱一,撑于栱外端之下。侧面则易栱头为枋头;其上之栱,略似正规栱,而栱身较长,两端微微下垂,疑非木建筑所应有。栱上再施散斗、交互斗、枋头等与挑檐枋相交。其蜀柱两侧,所饰人物数种,姿态生动,而富幽默,汉刻特征流露无遗。阙顶四注式,所琢檐椽瓦脊,大体与冯焕阙相近,惟出檐较大;戗脊未反翘;及正背二面之瓦陇,上下二叠,互相参错,未与冯附一致耳。此阙铭记,东阙镌‘汉谒者北屯司马左都侯沈府君神道’,西阙镌‘汉新丰令交趾都尉沈府君神道’,据阙之形制雕饰,其为东汉遗物,固无可疑。”
复东南行一公里半,登上王家坪,有无名阙一处。梁思成说:“官道北二百公尺处,有石阙一座,南向,略偏东。阙顶与子阙已毁。据残存部分,显与赵家坪二无铭阙同属一系。惟阙身正面方柱间,于朱雀上,刻横枋一层,上施中柱,为最奇特。西侧所琢苍龙与沈府君阙,颇为接近。上部斗栱,载于枋头上,正背二面,各刻一斗二升栱二朵,侧面弯形栱一朵。所雕人物,袖及下裳,皆尖端向外,略呈反翘,已启南北朝造像服饰之渐。”
行八公里半过赵家坪,当天还看了冯焕阙和赵家村二无铭阙。二无铭阙一在赵氏宗祠之南,一在其东。再行一公里半至土溪场。当晚住宿土溪场。
28日六时十分起床吃早饭,七时四十分前往赵家坪,测绘冯焕阙与二无铭阙。冯焕阙虽然比高颐墓阙、平阳府君阙“瘦”点,但极为挺拔、隽逸、精神,又最为朴素,是一座完整准确地还原了木结构的石阙,椽子、斗栱、枋、立柱,每一层都本味地连在一起,给人一种高大的纪念性建筑才有的殷实感。
《梁思成西南建筑图说(手稿本)》(左)
梁思成所作的各种汉阙测绘图(右)
梁思成描述冯焕阙:“现存部分,系双阙中之东阙,全体形制,简洁秀拔,曼约寡俦,为汉阙中唯一逸品; 而局部雕饰,以几何纹与斗栱人物参差配列,亦属孤例。阙下之座,现为土所掩,经发掘后,知未施雕镂。自座至顶,以砂石五枚构成,约高四公尺四十公分。第一层石即阙身,比例耸秀,微具收分,表面隐起柱枋地栿。正面方柱间,镌‘故尚书侍郎河南京令 豫州幽州刺使冯使君神道’隶书二行,首行九字,次行十一字,下刻饕餮,已漶漫难识。阙身东侧,石纹较粗,似原与子阙或围墙衔接,特意为之者。第二层石雕栌斗及枋三层横直重叠,而第二层枋于阙之四隅,雕平面四十五度之斜枋,故无余地再刻汉阙常用之力神。第三层石较薄,表面阴刻斜十字纹。第四层石微微向外斜出,下刻列钱纹,上施蜀柱斗栱。栱之形制,分二种。位于正背二面者,栱身颇高,两端仅一瓣卷杀,上置散斗二具;侧面之栱,则系S形弯形栱。后者中点,有枋头伸出,但无齐心斗,其上复刻挑檐枋一层,至角十字相交。第五层石即阙顶。最下雕圆形之橼,前端具卷杀。其配列方式,自每面中央,向翼角作放射状。屋顶四注式。正脊甚短;脊上留有长方形之平台,台上应尚有一石,琢鸱尾或其他装饰,但已无存。戗脊前端,微微反翘。瓦陇刻成上下二叠,若梯级形。瓦当镌蕨纹,如汉世常式。冯君汉中叶人,安帝时任幽州刺使,建光元年(公元一二一年),为怨者诈作玺书,下狱死,帝赐钱十万,以子绲为郎,见《后汉书·冯绲传》,则其归葬宕渠,营造此阙,应在安帝延光中(公元一二二至一二五年),或其后不久,殆与嵩高三阙,约略同时也。”
刘敦桢对冯焕阙也给予很高评价:“诸阙中以冯焕阙之比例、雕饰最为无懈可击。色伽兰氏《中国西部考古记》中,称此阙为渠县诸阙之代表作,颇为中肯。”
Victor Segalen
色伽兰,又译谢阁兰,即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1878~1919),他一生与中国结下深厚渊源,也因书写中国而负有盛名。作为一名法国海军军医医生,他曾长期旅居和多次游历中国,对于中国的悠久文明和独特文化有着深入的体察和丰富的感知,并以此为灵感创作出大量的诗歌、散文、小说。他的文学作品基本上都是在中国酝酿或完成的,字里行间都浸透着中国文化的养分。谢阁兰先后于1909年、1914年和1917年参加中国境内的考古远征,足迹遍布中国的大江南北。在1909——1910年、1914年及1917年这三次中国探险考察活动中,谢阁兰也曾不辞辛劳地承担起了摄影师的重任。他拍摄了数百张照片,具有相当高的技术和文献价值,所产出的成果远远超过了初始的设想。
色伽兰 摄|四川渠县沈府君阙上的汉代浮雕
色伽兰 摄|四川绵州,东汉平杨府君阙,发现此阙的周马夫站在阙旁。
赵家坪南侧无铭阙(现称赵家村西无铭阙),南向,偏西,现存东阙之阙身,及其上斗栱。阙下石座,延至阙身外侧,足证原有子阙,业已崩毁。阙身险起方柱地栿,但柱之上端,未刻有横枋,其间亦无朱雀铭文。阙身以上,雕枦斗及枋三层,横直相压,虽如常式,但其正面饕餮,已类曽首,足为年代较晩之证。其上施薄石一层,无雕饰。再上,于正背二面,琢一斗二升栱二朵,侧面弯形栱一朵。栱身比例单弱,其下以花蒂及束竹纹代替蜀柱。自此以上,复有一石,向外斜出,表面刻人物车骑,大都泐蚀。
赵家坪北侧无铭阙(现称赵家村东无铭阙),南向,微偏西,现亦阙顶倾坠,子阙无存。阙之形范与面阔进深,与前述赵氏祠南侧无铭阙几无轩轾,惟阙身略高,正面刻朱雀,西侧面刻璧及苍龙,而龙身凸起较高,形态手法与当地诸阙稍异。上部蜀柱颇高耸。斗栱仅弯形栱一种。栱下杂饰人物,有双髫娃,立蜀柱旁,极婉妙,但非汉刻畴范,当亦晋代建。
他们在赵家坪附近还发现有二石墓,梁思成考证:“其一面阔约五公尺,规模甚伟。墓之四面,周以石壁,上覆短檐;而正面中央,略为凹进,以中柱分为二间,嵌碑于内;上加挑檐一列,较两侧之檐,略为提高;其上再建小亭三座;视他墓之构牌坊或碑亭者,可谓特辟蹊径矣。另一墓稍小,下部中央嵌砌碑石,外施华板,上构挑檐。自檐以上,极似复兴式(Renaissance)建筑之Gable。此虽无意巧合,亦足窥川省封墓艺术之千变万化,莫可端倪也。”
色伽兰 摄|四川渠县稻田
又至西北一公里处,观色伽兰所云汉代石兽。刘敦桢说:“兽共三躯,倒卧官道侧,其一似六朝物,其一较晚,另一压于他兽下,无法辨析,然俱非汉器,可断言也。”
正午在土溪场中餐。一点钟启程南返,行十公里经李馥场,再行十五公里时日落西山,又坚持行二公里半,来到渠江岸边老码头。然后乘小船,行约三公里,驻泊东门外,上岸入城,重返归去来旅馆住宿。
29日,梁思成、刘敦桢一行赴县政府交流考察情形,然后到邮局电告考察结果。下午到理发店理发并采购杂物。当晚,县政府秘书李少华及包宴华二人拜访,索取汉阙图稿、照片,以充实县志。还讨论到刘敦桢的疑惑:岩峰场与土溪场间,汉阙如此众多,疑古賨国及宕渠郡必在其附近。如有机缘,还想再度来渠,以作详细考察。
30日,考察组一行六时起床吃饭,八时启程出发,乘滑竿出县南门。沿渠江西岸南行十公里到达李渡场对岸,过渠江,再沿渠江东岸行七公里半,再买舟顺流而下,两岸风景清幽,迥出嘉陵江之上。船行三公里,到达鲜渡场午餐。县长李旭早派出护送者,已先期到达,大家甚觉感动。又行十公里,到达萧家溪,就进入广安县境了。
营造社自此考察结束离渠了,但他们的研究成果都有抹不去的渠县汉阙身影。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刘敦桢的《中国古代建筑史》、陈明达的《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技术》无不如是。
1939年梁思成测绘雅安高颐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