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底,央视纪录频道首播历史人文纪录片《故乡几万里》,以独特的视角、生动的叙事,为当代观众还原出一段跨越万里、绵延百年的东西方交流往事,业界及海内外受众反响极为强烈。目前,央视频等网络平台也在继续播出该片。
影片于宏大的时代背景与纷繁的故事元素中,精心切入“肇始”“脚步”“时光”“挚友”等叙事角度,以200分钟共四集的篇幅,浓墨重彩地再现了几代加拿大人绵延百年的“四川故事”。无论是西方医学在四川的肇始、华西协合大学在成都的奠基,还是第二代孩子们在四川的幼年时光、成都民众与他们的友好交往,以及他们对四川从陌生到熟悉,直至化为又一个故乡,甚至为新中国的建立甘冒危险,一个又一个故事,不仅传奇,而且传情。
作为近年来国内纪录片惹人注目的诚意之作,《故乡几万里》所涉内容,缘起于四川,故事的起承转合,人物的悲欢离合,无不刻上强烈的四川烙印。该片由四川广播电视台出品,川台首席导演高松带领骨干团队深耕十年始得完成。看完全片,观众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原来百年前的老外,就已经“非常中国”“如此四川”!
无疑,这些加拿大人的非凡经历,犹如四川对外交流的历史现场,堪称东西方文明互鉴的生命见证。然而,他们的“入川记”,又只是古往今来承续不断的一章。在他们之前,早已写就无数的“前传”,而他们之后,更多的“续篇”还在书写。
蜀道再难,拦不住他们入川的脚步。
借助影像再现,能直观地体会到百年之前入川之路的千难万险。彼时中国,往来交通全赖水上船运,以及陆路上的畜力人力等,而从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到中国的西南内地四川,数万里跋涉,不仅路途漫长,更有着病疫、盗匪、兵燹等种种隐患。
明知是生死难料的异国他乡,他们却义无反顾地来了。不为探险,而是源自理想,出于信念。
正如华西协合大学的开创者之一、加拿大医生启尔德在他的《治病救人》一书中所言,中国之所以吸引他来,是因为在这里可以获得“为他人服务的乐趣,付出的壮美”,可以“走遍所有的城市和村庄,去教书,去救死扶伤”。
在穿山越海的入川之路上,启尔德他们只是“后来人”。自古至今,深深岁月里,漫漫蜀道上,走过了一拨又一拨外国人。经商、求学、避乱、探险,他们入川的目的虽然各异,但内心对这片土地的好奇与向往却是没有分别的。
据《成都通史》记载,南北朝时期,西域商人何细胡来到四川,因经商而富甲一方,因蜀地的安逸而乐不思归,干脆定居成都,踏踏实实改做“四川人”。他的儿子何妥更是成为有名的文学家和音乐家,不仅著书立说,还被朝廷指派为宫廷乐官。
公元762年的杜甫,寄寓四川,也曾惊叹这里的“外国人”如此众多。他曾写有一首《海棕行》,诗中感叹“左绵公馆清江濆,海棕一株高入云”“移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算是替唐时四川热闹的“国际交流”作了一个旁证。
至于再后来的马可·波罗,那更是中外交往史上绕不过去的人物。虽然有人质疑他是否真来过四川,然而他的传世之作中,却是真实无虚地描绘出成都的壮丽。在他心中,这座被江河滋养、被时光浸润的烟火成都,“世界之人无有能想象其盛者”。
今天热门话题中有个说法叫“第三文化小孩”。在四川的历史上,也有这样一群外国人,他们的无限乡愁,留给了四川。
一群加拿大人的传奇经历,投射于纵横万里的人间大地,渗透至流转百年的四川岁月。对他们而言,人在四川,所要忍受的不仅是生活的磨难,还有时间的煎熬。这是所有身处异国他乡之人都会遭遇的心灵困境。而要战胜时间,莫过于把他乡变为故乡,把自己变为“中国人”,变为“四川人”。或者,按时下流行的说法,把“四川”变为方法,然后去应对各种变化。
纪录片中,那些“CS的孩子”(这些小孩幼年时曾就读于成都加拿大学校,即Canadian School,简称CS学校)与四川一生牵挂,即便在后来回到加拿大,仍然年复一年定期聚会、追思不断,哪怕一首儿时唱过的成都童谣也能勾起他们无尽的乡愁。他们在“全球化”远未来临的那个年代,就已经被父辈的西方文化与所在地的四川文化双向浇灌,成长为“第三文化小孩”。幸运的是,文化的差异并没有造成他们的困惑,包容的四川反而庇护着一颗颗幼小的心灵,化为他们今生今世的又一个故乡。正如片中那段极其珍贵的画面,一只被称为潘多拉的大熊猫居然在大卫家的后院打滚,活泼可爱的大熊猫成为这些“CS的孩子”最难忘的儿时记忆。
20世纪30年代,华西坝的大熊猫 图据中国艺术摄影学会当代影像馆图书馆
在这批小孩中,同在华西坝度过童年的伊莎白·柯鲁克,更是在中华的土地上守望一生,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外国居民之一”,并最终获颁中华人民共和国“友谊勋章”。
伊莎白的百年人生,曾经由《故乡几万里》同一个主创团队以相同的理念倾情制作,以《伊莎白——我的选择是中国》为主题传播于世。面向漫长的历史时光,透过伊莎白坚定的选择、伟大的人生,我们当深深体会到何谓“中国之爱”,何谓“四川之情”。
越是惊奇于伊莎白108岁的传奇,我们就越是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超越如此漫长的时光,成就如此非凡的人生?
晚年伊莎白曾经有一句表白:“如果仅仅当观察者,大卫和我不会留在中国。我们留下来是因为被允许成为参与者。”这句肺腑之言,道出了这样一个道理:当她不再旁观,而是把自己当作新中国的一员,她生命的世界便从此一片澄明。
2019年,104岁的伊莎白·柯鲁克重回故乡成都华西坝,在志德堂前回忆童年 图据天地出版社
伊莎白如此,那些心心念念深爱中国、长恋四川的外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比如美国人贾和普,20多年的时光里,24次踏访古蜀道,那份执着那份深爱,怕是一般中国人都难以做到。在她心中,早已视中国为第二故乡,视四川为又一个美好的家园。
当年,那句“成都,一个来了就不想离开的地方”,原本是向世界发出的邀请,现在看来,这句话更像是为古往今来外国人的“走四川”所作的总结陈词。
那些远道而来的一次次“走四川”不仅以其传奇的经历永载史册,而且还将其闪亮的光芒投向未来,影响当下。
借助《故乡几万里》,我们可以得知,因为不远万里而来的外国人,四川有了最早的西医诊所和牙科医院,更有了赫赫有名的华西协合大学。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说当初这些只是小小的种子,那么,百年之后,还是这片土地上,种子早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而回望历史的来路,那些把四川带向世界、又把外面的世界带给四川的,又岂止这些加拿大人。
华西口腔健康教育博物馆门口矗立的中国现代口腔医学之父林则塑像
150多年前的四川,走来了德国人李希霍芬。作为第一个为“丝绸之路”命名的地理学家,他陶醉于四川的山山水水,更为海棠香国乐山的美丽而倾倒。借他的记录,世界从此永远记住了在东方四川,有“一种美丽至极的真正中国式的风景”。
120年多前的四川,走来了英国人威尔逊。这位“最成功的植物涉猎者”,在四川的群山之中欣喜若狂、乐而忘返。经他之手,四川峨眉仙山的高山杜鹃、珙桐等珍稀植物被带到西方,而他也因此成为“打开中国西部花园的人”。
96年前的四川,走来了美籍奥地利探险家洛克,人类从此有了香格里拉的梦想。多少个日夜过去,大自然还是大自然,“洛克线”却成为了一条乡愁之线。
从陌生到熟悉,当以四川为主体讲述故事,最耀眼的两张名片必然是大熊猫和三星堆。追根溯源,这又是“四海之内,犹如一家”的两个故事。
1869年3月,四川雅安宝兴偏远的山区里,法国人戴维面对着一只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神奇动物。幸运的是,他天生的敏感与强烈的好奇,促使他对这个黑白相间的新物种穷追不舍,因为他坚定地判定:“这可能会成为科学上一个有趣的新种!”
人类当感谢戴维,四川也多了一个“推荐官”。
同样要感谢的是美国考古学家葛维汉。正是这位当年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的馆长,远在1934年,主持了三星堆的最初发掘,整理出历史上第一份有关广汉古蜀文明遗址的考古发掘报告——《汉州(广汉)发掘简报》,由此揭开三星堆遗址科学考古序幕。
面对当今已经热爆全球的三星堆文化,我们自然不该忘记90年前,川西坝子广汉的燕家院子里,葛维汉挖出的那第一铲泥土。
1934年,葛维汉(右一)在广汉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2019年3月19日,葛维汉外孙克里斯多夫来到华西坝,听着大家用四川话讲述外祖父在四川成都华西坝的故事,发现终于来到儿时故事里的地方。他还发现母亲中国话发音和他不一样,他专门就这个问题去找了研究中文的学者,最后才得知,自己是成都口音,而母亲是宜宾口音。
只要心相通、情相连,再远的征途都可前往,再长的岁月都值得等待,因为遥远的中国、美丽的四川,已经化为几万里之外的另一个故乡。
翻阅着一篇接一篇的“入川记”,我们读到的不只是一个个惊天动地的传奇故事,更是一段段催人泪下的人间“乡愁”。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文化因交流而精彩,人类因往来而进步,绵延千年的外国人“入川记”可谓美丽的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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